冬如:高山流水两相依(十一)
更新时间:2016-09-08 11:32:29 来源: 作者: 浏览:15218次 评论:0条
导读:《中国有条黄柏河》节选 发表于《中国报告文学2016年第7期
最后一曲“空山鸟语”
1976年12月3号,对枝江团的突击队来说,是很快乐的一天。起因得从头一天说起,头天早晨,队里的韩菲让人带信到隧洞里,说他想多睡一会儿。洞子里的活儿忙着,一个萝卜填一个坑,包括昌鹏自己,虽然要搞管理,但一直都是“锚”在一个坑上。一个上午过去,韩菲根本没进隧洞。中午吃饭的时候,韩菲出现了,第一个端着碗在吃饭呢!一个月里,韩菲已经第三次说要多睡一会儿了,一睡就是一个上午,这不影响到大家了吗?洞子里遇到 “顽岩”,掘进速度慢,队伍里又有人消极怠工,开了两次会鼓劲、整治效果都不好。昌鹏见此情景火冒三丈,上去准备飞起的一脚缩回来了,不论是在外边,还是在自己队伍里,他的“飞脚”几乎废了,特别是光荣地加入共产党以后,他常叮嘱自己,打架骂人的事儿千万干不得了!但那天,他的大脑却拦不住伸出的手,一巴掌拍过去,拍飞了韩菲的碗。
韩菲跟他跳脚,“饿死我们了,没人跟你干活儿!”
旁边的大力士望了昌鹏一眼,一句话没说,捡起地下的碗,扯起身上的衣裳揩干净碗沿,又添上一碗饭给韩菲端来了!
韩菲居然跟自己跳脚抬扛,大力士对韩菲的细心周到,这幕情景使昌鹏惊诧。这两个人好似一下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让自己感到陌生了。
他们两个都很有个性,要说干架,莫说他王昌鹏,就是整个枝江团也没人干得过大力士,但他从来不对谁伸一根手指头,整日里笑哈哈的样子,并且以笑容挑战所有艰难困苦;韩菲个头儿不高,年龄偏小,鼻头瘪瘪,人却特别精灵,爹妈疼他似心肝宝贝,过年他不回家,爹妈都过来陪他,还专门带来一只鸡,请突击队大伙儿分享呢!
昌鹏这一巴掌,拍醒了自己——大力士早就提醒过自己:“大家一个月没休息了!”
以往,他王昌鹏说不休息,就不休息,大家没怨言,好歹可以盼来落雨的日子。(盼下雨好休息,盼一个月打一次牙祭,是民工们普遍心情)进入隧道作业区挖洞子,一百年也盼不来一个下雨天啊!大家跟着自己当个突击队员多不容易!每天要爆破好几次,查线路、拉响导火索、火速撤退,排哑炮,整日里提心吊胆;隧道里风机日夜不停地开钻,灰尘粉末烟雾漫漫,有时迎面走来,看不清对方是谁,烟灰呛得大家咳声不绝;还有闷热与湿气,让人的皮肤一会儿起鸡皮疙瘩,一会儿直冒汗水。
这支突击队在建设工地上可谓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开挖大坝,洞湾大桥基础,洪水中架桥,现在又在隧洞里一尺一尺地向前掘进。牺牲随时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韩菲要不是凭着他的机灵在洪水中抱着树枝漂流,恐怕他的爹妈连儿子的尸体都见不着了!
“没人跟你干活儿!”一惯积极的韩菲,为什么今天对自己这样说话?
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确定了终身奋斗目标,我刚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正在一股热情劲儿上。可是,十根手指头伸出也不一般粗,凭什么要求大家跟自己一样?替大家想想,在黄柏河吃尽千难万苦,不过只是个义务工,工期做满,回乡后该扛挖锄还扛挖锄;该挑大粪还挑大粪!
吃过中饭,昌鹏就向大家宣布明天放假一天。
下午,韩菲来隧洞干活儿,中途一个人抱着头蹲在地下。昌鹏觉得奇怪,走上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原来小伙子在发烧呢!作为一个男子汉,昌鹏第一次为另一个男子汉感觉到心酸,难受,他想起韩菲爹妈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爹妈都不在跟前,你们要学会互相照顾啊!” 他让韩菲回去休息,把他送到洞口时,对他说:“小弟,中午是我的错,对不起啊!”晚饭后,昌鹏专门去医务室给韩菲开了药,送到韩菲的床头边,并且从开水瓶里倒出水来,把杯子递给韩菲服药。
第二天休息,大力士建议下河去捞鱼。昌鹏同意了,心里还对大力士存一份感激。很多事情上,大力士嘴里不说什么,行动上始终和他王昌鹏保持默契。毕竟队员们都没成家,还是些小顽童呢!吃鱼当然很香,但对男孩子们来说,炸鱼是一大乐趣,突击队可以利用手中唯一的特权,满足大家这点小乐趣。
用那个时代的话说,突击队员们最玩得开。有一次休息,昌鹏带着大家在通往苟家垭的山里转,发现了一只“野狼”(黄柏河两岸的高山上几乎没有发现过狼,它的样子疑是野狼)。森林中的野狼谁敢沾惹,可是那只野狼硬是被队员们包抄得不知朝哪儿跑,后来被大力士抄起一根粗棍棒打死了。他们抬着战利品回到工地时,大家羡慕极了,之后大家看见大力士就竖大拇指。
队员中也有爱搞小动作,小调皮的人,有个小伙子抢了当地农民的军帽戴在头上,人还没回到队里,农民告上们来了。昌鹏问他找谁借的帽子,小伙子一时回答不上来,昌鹏说:“借的就是借的,戴两天还人家去啊!”结果当天,小伙子把帽子还人家了。
至于摘南瓜,掰苞谷之类的事儿,昌鹏有时还带着大家玩儿,枝江人开始是怕爬山,后来习惯了,觉得爬山很好玩,上山后手就痒,手痒就喜欢顺手牵羊。队里就定下个规矩,一个南瓜五角钱,一个苞谷三角钱,一个辣椒一角钱,谁喜欢掰摘,谁就算是找农民买吧!买卖公平,农民也乐意。
韩菲听说第二天要去捞鱼,高兴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早晨,高烧也退掉了。在队里说起炸鱼,是他的绝活儿,因为他丢掉炸药后蹦得快。指挥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许炸鱼,但口头上对民工们作过不要炸鱼的交待,因此队员们只好秘密地朝黄柏河上游走去。由于大批民工扎营黄柏河,鱼儿受到惊扰,绕道或者潜入水底了。他们走出好远一段路,才寻找到鱼儿成群结队的河段,看见各种鱼类扎堆儿在河水中畅游,大家可高兴喽!韩菲把炸药用报纸包好,再把导火索扎好,看好窝子丢下去,他的双腿敏捷地跳上河坎子。只见炸药爆响之处,雪白的水花儿似柱,似珠,似线朝上腾跃而起,然后降落在河面,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雪白的波浪,波浪在瞬间消失,碧绿的涟漪中,翻腾起一条条挣扎着的鱼儿。当年在工地上炸过鱼的男孩们,如今已经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人人对我说起炸鱼都津津乐道,我想他们怀念的东西,是炸鱼的过程,那种比放鞭炮更愜意的游戏。
那天突击队满载而归,最重的草鱼和胖头儿各有上十斤,还有好几条刀鱼呢!提去的篮子装不下,有穿秋裤的人,都脱了外裤,用裤脚兜了鱼回家。
烧饭的是个女孩子,问鱼怎么吃。昌鹏就问韩菲。韩菲说:“把那两条草鱼和胖头儿送兄弟队,清蒸刀鱼汤。”
在工棚里吃晚饭时,昌鹏依照惯例给大家一一敬酒,他一直认为队员们都听他的话,卖力地干活儿是抬他桩。趁着大家喝了酒,都在兴头上,拿过挂在床头边的二胡,为队员们演奏了一曲《空山鸟语》。韩菲回忆那段往事时说:“昌鹏曾经对我说过,我喜欢山,喜欢坐在空寂的深山里,听山里的鸟儿千啭百啼,所以我特别喜欢刘天华的这支曲子。”昌鹏第一次给他们独奏这支曲子时,是个春季雨后的清早,曲声中花香鸟语,空山回音太真切,竟引来许多鸟儿落在周围的树枝上倾听呢,好似百鸟歌咏会。那天,昌鹏取下二胡后叹息了一声,“我好久没有动过二胡了!”他找了块破布巾子把二胡揩了又揩。
“谁知道,昌鹏是和我们喝最后一次鱼汤,而我们,是最后一次听他演奏《空山鸟语》呢!” 韩菲这样说。
文章写到这里,我的心很难平静!这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我就蹲在天福庙写作,昌鹏与我几乎没有距离。我打开办公室的门,踱步至长长的走廊,朝着对面的大山望去。这天,天气稍稍暖和一点,有浅浅的阳光映亮了长廊的栏杆。猴子们出洞觅食了。我寻着山坡上树枝摇晃的地方,望见了三只猴子,于是我朝着猴子们大声地喊叫。意想不到的是,猴子们居然发出几声尖叫算是回答我吧!
猴子们啊,你们可听见,你们栖居的山坡内,那穿山而过的隧道里,长年不断的涓涓水流声吗?你们可知道,一个可爱的小伙子,曾经躺倒在隧道里,为一段隧道的掘进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1976年12月4日,对枝江团突击队,对枝江民兵团,对黄柏河的全体民工来说,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他们当中的一个优秀青年光荣牺牲了。那天上午,队里的一个小组在隧洞点了八发炮,只响了五发炮,还有三发没有响。这种事情在工地上时有发生。一般情况下,不管是谁在爆破,昌鹏都要亲自上去检查问题。昌鹏先是发现两处熄了火,他点燃了,那两炮几乎同时爆响,还有一炮却是被跨塌的石头掩盖了,昌鹏无意踢开那块石头时,躲在石头下的导火索突然燃烧引爆了!
王昌鹏的追悼会在西河指挥部门口召开,由枝江团组织,团长阮楚善致悼词,指挥长阎锦华在会上讲了话。在工地上牺牲的普通民工中,是规格较高的一次追悼会。
准确地说,王昌鹏是12月3日出的事。他出事后,突击队员们及时把他抬到指挥部医务室。医务人员竭尽全力抢救无效。躺在病床上的昌鹏起初是昏迷着,临死之前却清醒地睁开了眼睛,他抓住大力士的手说出了两个字: “那山……”突击队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队长的遗言,因为一个月前,他们的队长收到了来自苟家垭的一封信,还有一袋红苕干。信中只有几句话,主要是嘱咐昌鹏,说挖洞子会有危险,让他一定要注意安全。昌鹏让大家分享了红苕干,同时在突击队里公开了他与叶枝的恋情。
叶枝听说王昌鹏牺牲的消息后,心都碎了!突击队跑去通知她的人,在悲痛与忙乱中竟忘了找指挥部要辆车。这使她从苟家垭一路往大坝奔跑而来,一路泪水纷纷洒落在地下。人生竟是如此难测,两个月以前,还大声喊着要娶他的人,现在却躺在哪儿不能动弹了!他的面容被无情的炸药毁坏了!昌鹏的表哥刘均把一团团棉花递给她,她跪在地下,一点一点地给爱人填充面孔,她填一点,就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平整那一点皮肤,填着填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昌鹏哥啊,我这会儿不能倒下去,千万不能倒下去,我要送你回家呀!” 叶枝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牙,吐出一口鲜血。追悼会上,送昌鹏回家的路上,她三番五次克制自己没有倒下去,直到把昌鹏交给他的爹妈后,她才昏倒了!她给昌鹏穿衣、整容,最后瞅着那双鸳鸯鞋垫子,多少次睡觉前,她从枕底抽出那对活灵活现的鸳鸯,送到自己的心口窝边暖了又暖,夜里就梦见她和昌鹏一块儿爬山的种种情景。那会儿,她把鸳鸯鞋垫套进一双新鞋后,双手抱住那双已经僵硬冰凉的脚好长好长时间,把自己的体温慢慢传送到昌鹏的脚上去,似乎暖热了他的双脚,方才给他穿上新鞋。
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正在“地下恋爱”的女孩子,叶枝的举动够大胆了,但自然迸发的感情似洪水谁也挡不住,没有谁说叶枝不是,人们眼里只有同情、悲痛、赞扬的泪水。昌鹏的表哥刘均,更是把叶枝对待昌鹏的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他想,这样的女孩子,真值得男人一辈子好好待她!
我站在长廊上凝望着对面的高山想,王昌鹏,他把英灵留在了黄柏河。准确地说,他是留在了天福庙大坝,他的英灵做了天福庙电站里的一个工人。
2011年12月29日,我完成了黄柏河天福庙这部分的写作,或许是进入角色后,用情专一,我疯狂失眠了,不得不匆匆收拾东西回宜昌,临上车前,我最后回眸一眼天福庙大坝。大坝于1978年建好蓄水,电站里安装了三台机组,每台机组的装机容量是1250千瓦,发电并入国家电网。它是打人民战争建设起来的“三边工程”,进行过五次除险加固,至今仍然正常使用。王昌鹏曾经向往为国家作贡献的情景,现在全实现了。
在我眼里,那用条石镶嵌的拱坝,呈现出一种牙灰,一种黛蓝,与两岸山峰的颜色参差交错,却又浑然一体,山是坝,坝是山,共同在天地间镌刻出雄浑与苍劲,尽管它曾残缺,恰是美之真实。它毕竟是宜昌水利人走出流域梯级开发的第一步,人民注入在坝体里的坚强信念与崇高精神永存。大坝挺拔,高山巍峨,它们多像男人伟岸的身姿;库水盈盈,微波粼粼,她在风中,在雾里,在阳光下,在破冰的时刻,更似千般妩媚的女人,哦,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条黄柏河上,静静地,久久地保持着这世上的一份阴阳之美,雌雄之情!
刘抗美 笔名冬如,女,湖北宜昌市人。1985年毕业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女儿路》、长篇小说《三峡恋》、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有条黄柏河》。《中国有条黄柏河》其《高山流水两相依》被《中国报告文学》2016年第7期节选。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 、《朔方》、 《山东文学》、 《芳草》 《散文百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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