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如：高山流水两相依(八)

叶枝第二次进大坝

叶枝和小银第二次进大坝的时候，是1976年春夏之交，她俩是应坝上枝江女子连之邀，去她们连里串串门儿。那时候，坝已经筑到十五米高了，运送毛石、条石、混凝土的民工们没法爬到坝上去了，时时刻刻往上生长的坝顶上。搭起了几座原木桥，那些桥二三十米长，近三米宽，可以来来去去同时挤下两辆板板车呢，板板车一辆接一辆，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当她们抬头朝天空中望去的时候，就看见两座高山山巅上都有人，哪些人在干什么呢？她们问身边正在干活儿的两个男人，那两个人说：“架飞桥。”

“桥能飞吗？像小鸟一样地飞吗？”小银好不好奇。

一个男人说：“已经飞起来了！”他指指天空。

两个女孩儿朝天空仔细地望去，“天上有几根线。”

“哇，有人在放风筝咧！”小银喊起来了，她一边数了数，是五根同样粗的线由两岸的山峰牵出来，穿越在黄柏河的上空。

两个男人就笑了，“那些风筝可不轻，千斤重的石头。”

叶枝稍稍明白一点了，“是不是坝长高了，坡度更陡了，人们爬跳板也上不去了，就让石头们从天空中遛到坝上去？”

两个男人都把目光停留在叶枝身上了，叶枝仍然穿着那身流水似的衣裳，在风中，绿白色线条抖啊抖的，好惹人眼。闹得叶枝不好意思了，拉了小银就走。

两个女孩子眼中的飞桥，是黄柏河流域建设中以“土法专家”侯基为主的技术工们创造发明，用它来代替吊装设备。

在枝江采访时，我从当年的战地画家王昌柱先生家里的一幅油画上发现了 “飞桥”。他是后来根据回忆而作。画面上，远景崇山竣岭，近景是一条河流从两座巍然屹立的高山间穿流而去，河面上空，几道钢索横空出世，飞架南北山岭。要知道，从钢缆上飞翔而过的条石和毛石，都是上千斤重啊，若不是那人定胜天的特殊年代，真是不可想象！
   又有谁能想到，“土法上马”的“飞桥”，出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候基手中呢？候基是河南人，在水利行业上起步时，只是极普通的民工，因为干活儿卖力，枝江水利局招收了他。像他这样从最底层民工起来的人，对我的吸引力很大，我们专门去他家里看望他。简陋、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水利局黄科长说他耳聋，轻微老年痴呆，让他戴上耳机，他说耳机早丢了。他反复对我们说：“一年半了，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原来他的老伴儿今（去）年去逝了。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他不聋也不痴了，转身从里屋抱出厚厚的一叠图纸来。说他搬了几次家，丢失了很多，只剩下这些。我们翻阅了所有图纸，没有找到一张有关天福庙“飞桥”的设计图，但是已经足够了！

叶枝那次进坝的时候，昌鹏的青年突击队，在远离坝中心的升旗沟一带，架设另一种“桥”。因为黄柏河早早进入汛期，河床升高，河水涨起来了。“洗沙”的民工们在浪涛翻滚的河水中站不稳，有个洗沙的女孩儿被河水冲跑了，连尸体都没捞回来。起初，木工厂为他们做了些四只脚的长条凳，突击队挑选水性好的人，在河水中把凳子串连起来，凳子不能高，也不能矮，高了洗沙的人够不着，矮了很快又会被河水淹没。尽管如此，没两天时间，河水还是把凳子淹没了。河水没法儿商量，大坝上等着用沙石料，昌鹏们还没喘口气来，又得想法子架桥了，到木工厂去找材料没找着，队员们就在昌鹏的带领下冲上山，从山上现砍下树木来架桥，河水汹涌澎湃，有个叫韩菲的小伙子被河水冲出二里外，幸亏他好水性，捞到了救命稻草，他抱住一根从上游漂来的树枝枝爬上了岸。

讲起青年突击队，枝江女子连的女孩们津津乐道，她们说突击队里有个大力士，身高一米九以上，体重恐怕有二百五十斤，说为了从洪水中抢救一辆柴油机，十二个人都没办法，那个大力士只要了三个人跟他一起下河，三个人在后面撑着机器，他硬是用屁股把柴油机顶起来。说队长一下子给了大力士15个标工。叶枝无意中问：“队长是谁呢？”讲故事的女孩说：“你还不知道啊？他叫王昌鹏，是个帅小伙喽！”

叶枝的心卟嗵卟嗵地跳了，脸上又飞起几朵红云。

小银就跟叶枝说悄悄话，“是你的那个吧？”

叶枝慌忙说：“莫瞎说，谁知人家怎么想，八字没一撇！”

小银说：“你们本来是亲戚，去看看人家呀！”

叶枝说：“你自己去看，去看你的那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银埋头不吭声了。

叶枝意识自己说错了话，反过来安慰小银，“等到坝修好的那一天，我们都可以大模大样去找自己的……自己的……男人，那时他们也会高兴的！”

小银这才笑了，点着叶枝说：“还没出嫁呢，就说自己的男人了，不知羞！”

那一次进坝，枝江女子连请叶枝和小银看了一场电影。在一个山沟沟里搞建设，看场电影，比起今天的普通老百姓出国旅游还稀罕。好在流入黄柏河的许多小溪流中，有条盐池河，顺着河流往更深的山里走，有个小镇，小镇里因为座落着一个矿务局而比较热闹，开设有邮局、医疗所、信用社，偶尔在露天里放一场电影。那时候只要从殷盐传来放电影的消息，在黄柏河工地上就是爆炸似新闻。吸引民工们的不单单是看电影本身，趁着看电影的机会寻找熟人，看看热闹，到小镇上买回牙膏牙刷之类的日用品，恋人们还可以牵牵手。所以，大家告诉我说，有一次，工地上听说夜晚八点钟殷盐矿务局放《刘三姐》的电影，很多人都去了，站在露天里等待至入夜，可是放映机还是没修好，人们失望地回工地了！夜深12点，刚刚躺下熟睡的人们，听说放映机修好了，通知说凌晨2点放《刘三姐》，工地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民工们重新打着火把，又成群结队地奔殷盐矿务局看电影去。

叶枝们看的那场电影叫《多瑙河之波》。那场电影留给了叶枝两件印象深的事情，一件事是：电影里有个镜头是男女主角在亲嘴，虽然那镜头一晃而过，所有人都为之惊讶，在此之前，人们所看的电影里，全是高大美的形象！有一男一女站在她们前面，女的说：“呀，好流氓！”男的说：“流什么氓？是人都这样！”

另一件事是：叶枝在人堆里又发现王昌鹏了。那件事情的发生很突然，收场也很干净利索。几十年后，叶枝这样回忆，好像是两个男子在争一条长板凳儿，好站在板凳儿上登高望远看电影。两个人先吵了几句，一个提起板凳儿就朝另一个砸去。另一个人被砸得抱头蹲下了。这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高个儿来，飞起一脚朝操板凳儿的男子踢去，操板凳儿的男子趴下了。在叶枝眼里，只有昌鹏才有那么一双长腿，剑一样射出去的飞脚。叶枝的眼睛，追随昌鹏身影而去的时候，昌鹏又像电波一样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