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十三)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十三

二十年过去。

古城国际大酒店小会议厅。富丽堂皇的会议室，只有会议主席台的背后，悬挂着一副十分醒目的，黄纸红字的大标语：“十万民工战武引，改造山河谱新篇！”参会的人不多，小会议室很快就坐满了。主持人看了下手表，差五分到上午九点，便宣布会议开始，“各镇乡的书记或镇乡长，下面，我们欢迎中共古城县委，周明君书记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大家欢迎！”主席台正中，西装革履，只是未系领带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他满脸笑意地向台下招手示意，“停！”

聚光灯下，满面红光的周书记看起来约四十五六，也许这些年来操劳太多，尽管头发黑得发亮，但已明显地开始秃顶了。掌声停息下来，周书记先望了望屋顶雕形各异的彩灯，又环顾了一下左右墙壁上的西洋古典名画，最后扫了一眼红地毯以及金丝绒椅背上的参会者，不禁感慨万千。三年前，这里还是古城爆炸后，再也无人敢涉足，怕冤魂缠身的一片废墟。还是市里一家有实力的地产商，大胆地把它盘下来，帮政府解决了难题。他出资建起的这座四星级宾馆，如今，不仅为古城人长了脸面，还为政府扩大开放，招商引资，与国际国内商家洽谈，以及政府开会等，提供了不掉份的场所，真是一举数得啊。

台下，武引古城灌区的23个镇、乡的党委书记，或镇乡长们，他们正为周书记今天的举动感到奇怪，书记在台上发话了：

“灌区各镇乡的书记及镇乡长，当你们今天走上这红地毯，坐上这金丝绒面料的合金椅，再看看这墙上优美的西洋古典名画，有没有一种，刘姥姥当年那种初进大观园的感觉？”

台下有人一下子小声笑了出来，旁边很快有人在低语：“苟书记，你晓不晓得，这个会议室，它一天的租金是好多钱？”对方还没答上来，他身边的另一人小声回应道：“听说是三万块。”“哇，这么多啊！”“嘘！.....”没人再吭气。只听台上的人说道：

“同志们呐，这在二十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你们想没想过，我不晓得，反正在那个时候，我是不敢想的。那个时候，你们农村头是个啥子样子？在座的，年龄大一点永远都不会忘记，年轻的，这两年才上来的同志，有些可能就晓不得了。我虽然在城里头长大，但那时的农村、农民，过的啥子日子，我是晓得，并且是有切身体会的。

“我当年下乡的那个塌塌，可能跟你们孝感乡的那个啥子牛，牛......”坐台下第一排中间，有人小声说了三个字：牛啃土。“对，就叫牛啃上。”周书记无限感慨地回忆道：

“那个时候啊，我们‘知青’的日还好过一些，有国家政策上的照顾嘛！老百姓的日子那可惨了。经常是吃不饱饭，饿着肚子，还要到地里头去做活路。我下乡的那个生产队，有一家人住在半山腰，不要说把肚子亏圆，就连裤儿都莫得多的。大姑娘白天出门，晚黑回来就把裤子脱给妈穿。因为当妈的年纪大了，晚上熬不住冷.....”

下面的人静静地听着，不少人为周书记的情绪所打动，有两三个年轻的姑娘还掉下了眼泪。在场年纪大的都知道，周书记还在市里某区作区委宣传部长时，他的“二杆子”脾气就出了名，不过只是当着下属的面，他才这样。每当上级来检查，或是在会上向上级汇报工作，他总是毕恭毕敬，熟练地按秘书们写好的稿子说。有时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他会提前十天半月，甚至数月，让秘书写好文稿，熟记心中，到时来一个“临场发挥”。至于像今天这样的小型会议，尤其是在川西北的贫困县。在这些贫困山区的镇乡干部面前，开会来一点即兴发挥，也许更能显示出，作为一个上百万人口大县的县委书记，所应当具有的风度和气势吧。果然，周书记话锋一转：

“同志们，改革开放才二十来年，我们的国家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不说深圳，二十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沙滩，一个荒凉的小渔村。不要说世界上，在座的有谁知道这个小渔村，反正我是不晓得的。同志呐，二十年，短短的二十年呐，它就与北上广齐名了。奇迹，同志们，这发展速度简直是人间奇迹啊！这充分证明，我们的改革开放政策是非常英明，也是无比正确的！再看看我们周围，吃的、穿的、住的，都发生了巨大巨大的变化。过去是有钱也买不东西，啥子都要票，现在想吃肉，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只要有钱，啥子都买得到。喜逢盛世，生长在这样一个大变革，大发展的时代，我们又迎来了将要跨世的伟大工程，江油武都，这个被小平同志誉为第二个都江堰的引水工程，它第三次上马了！此时此刻，我忍不住想来上两句，”话音刚落，台下有人大声说道：

“周书记，我们古城人谁不知道你文采盖世，诗词歌赋更是了得。何不现在即兴来两句，也让我们在座的，大家都开开眼界。大家说，要不得要得？”

“要得！要得！”不少人附和。

“过誉，过誉。”周书记满面笑容，向台下摆摆手：

“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如再推脱，有违众意，那我在这里就献丑了。”喉咙上轻咳了两下，周书记开口道：“《七绝.战武引》：十万民工战武渠，三个代表来指引。打好武引攻坚战，改天换地谱新篇。”

“好诗！好诗！周书记不愧为当代的唐伯虎，这首七绝对仗工整，横竖都有武引，甚称政治性、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完美统一的佳作。”

“过奖了，过奖了！”周书记怕再有人跟来咐和，及时打住话头：“同志们呐，我们共产党人，不能学唐伯虎的风流，但增添一点唐伯虎的文雅还是可以的嘛！我们要不断学习，丰富头脑。去年，我拿了硕士学位。今年，拿博士学位，看来是没问题的。

“同志们，改革开放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我们打开国门，从什么都不懂开始学习，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尤其是向美国学习，因为人家什么都比我先进嘛！不读书，不学习，不行啊！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这些年，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嘛，这难免要呛一些水，吃一些亏，交一些学费。有些东西，人民群众暂时对我们有些看法，有些议论，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嘛。比如，组织上让我来古城，这还不到两年，就有人开始向我反映，说社会上有人说，我这个县委书记，叫啥子‘周包厢’，‘周卖光’。这两个外号我不生气，社会上的人，他们无知嘛！但在座的各位，作为党的干部，对这其中的道理，就应该懂得，回去以后，也才能做好向群众的解释工作嘛。

“前些年，古城的一些老领导，他们反映，有一些原国有，集体企业年轻的女工到ok厅、舞厅去上班，这有伤社会风化，要求政府出面，立即关掉县城内的几十家ok厅和舞厅。你们当时的县领导回答说，我的老哥哥、老姐姐们，你们说得很好。关这些ok厅、舞厅还不容易，一声令下就关了。可把它们都关了以后，这几百名在里面上班的下岗女工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这些ok厅、舞厅至少，还为我们解决了上百下岗女工的就业问题，这也算是在为政府分忧吧！提意见的人无言以对。这件事，他们做得对。

“改革开放，先从农村杀开一条血路，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充分调动了农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农村的大发展，倒逼着我们的城市改革、企业改革。不少的国有、集体企业，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设备老化，体制僵化，严重地制约了企业，乃至国民经济的发展。怎么办？省委按照中央、国务院深化企业改革的文件精神，我们省只保留50个，像长虹这样的国有大中型企业，其余的统统转为民营。让这些年来，那些从无到有，逐步发展壮大的民营企业收购，让那些敢想敢做，有头脑、会经营，有胆识有魄力的民营企业家去经营。不然，你们就是给我十个脑壳，我也不敢卖企业呀。

“正因为这项改革决策的英明正确，才出现了我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我国的国民经济已经呈现出三分天下，而民营经济有其一的大好局面。同志们也晓得，自从国家实行分税制，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而一些经济落后地区，尤其是像我们古城这样的农业大县，财政将越愈来愈困难。下面这个话，大家听到就算了，出去不要乱说。县财政如果没有中央财政三四千万元的转移支付，我们连行政事业人员的工资都不够发。

“同志们，现在政府困难呐。路要建，桥要修，医院学校要发展，这哪一样能离得了钱？有时候，为了改革开放事业的向前发展，我不得不放下身子，去向一些民营企业家化缘。你说人家请你去唱唱歌，跳跳舞，你不去行吗？这就像过去的战争年代，我们在上海的地下党同志，有时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偶尔去一下百乐门，这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老百姓莫得文化，不懂。你们有文化，你们能够懂，能够理解。以后回去，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多向自己周围的群众，多作一些解释工作。

“下面我开始说正事，关键的重点的东西，请做好记录。长话我就短说、简说。当年小平同志称之为‘第二个都江堰’的武都引水工程，它的第一期，涪梓干渠下段一标段主体工程，已经在去年1月13日正式开工兴建了。去年3月18日，市上游仙的沉坑水库开工。10月25日，武引工程最大的沉井渡槽，也就是我们古城境内的光辉渡槽，它的三拱跨段2号墩基大沉井封顶。今年的7月20日，我们县境内长45公里半、可灌溉面积16万多亩的，高复分干渠的重点建筑物，也已经全面开工建设了。时间不等人啊！

“同志们也许会问，给我们说这些干啥子？不错，现在是市场经济，像武引工程所涉及到的光辉渡槽，倒虹管，隧洞，分干渠，分支渠等，这些技术要求高，施工难度也极大的工程，我们不再像过去，靠人多来解决问题。而是以招投标的方式，把它们承包给那些资金雄厚，技术设备先进，具有一定资质的大公司来负责这些工程的施工。这么说来，关我们一般人啥子事呢？这就是我下面要说的问题。

“同志们呐，前面我已经提到了资金。武引工程是一项十分庞大的系统的工程，它需要的远不是几亿，几十亿，而是上百亿，上千亿。这也是它，为什么从开始动工，几上几下，一拖就是40年的主要原因。况且直到现在，我们也还只能采取分期建设。现在中央财政也不是很宽裕，武引一期工程采取中央出一部分，世界银行贷款一部分，受益地方县各出一部分，这还远远不够。有条件的，再动员一些有能力的地方民营企业家捐献一部分，但这是极不确定的一部分。至于明渠，小型渡槽等需要动土石的地方，就只有让当地或受益的老百姓来完成了。

“这也是我们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的主要目的。市场经济的核心是什么？付费才能消费。用现在年轻人所喜欢的‘心灵鸡汤’来说，就是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世上也没有白吃的干饭。这次修武引，我们提出‘谁受益，谁负责’的政策原则，既符合老百姓的生活常理，也符合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你们回去以后开会，首先要把这个政策原则给村社的干部讲清楚，现在是市场经济，过去计划经济那一套早就过时，现在也行不通，我们绝不会再搞‘一平二调’。

“当然，这次分配土石方的任务，县上是以受益的镇乡为基本单位，按这个镇乡现有的户籍人口，注意，不是现在在家的人数，管他到那里去打工，走了多久，又有好久没回来了，一句话，只要户口还没转起走的，一律都要分配任务。至于你们那个镇乡的具体村社，具体人家受不受益，受益多少，如何给他们做工作，使他们都能热情主动参与到这项宏伟的工程中来，这就需要你们回去把工作做好。因为，这也必须是预先要向村民们讲清的，这是行政任务，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它与外出打工，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这是给他们自己做，没有工钱，没有补贴，一句话，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至于那些外出打工，家中无人出劳力的，任务分到各家各户后，他们愿意请人去完成的，你们不干预，工价由他们自已定，你们只管任务的完成与否。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千万不能像这二年，有的地方催‘双提款’，跑到农民屋头去牵猪。我这里把丑话说到前头，谁弄出了事，谁负责任，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不是收’双提款’，修水渠是为他们好，是为他们的儿子儿孙造福。回去后，要采取各种手段把宣传工作做好，对部分有意见的群众，先还是要做些思想工作。做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要特别注意当地一些有影响的人或事。噢，”周书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扫视着台下开会的人：“三合场的党委书记来了吗？”

“到！报告周书记，我是李承建，三合场乡党委书记！”会场第三排正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立即站起来。周书记招手让他坐下，又继续做指示：

“同志们，像三合场这个地方，有革命传统，有烈士后代，群众的思想觉悟相对较高。充分地把它利用好，工作就不难做了。我最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我们千万不能再出电影院那样的事。为此，对武引工程上所涉及到的所有物资，尤其是工程上所要用到的炸药，我们常委的几个同志，反复进行了研究，决定成立专门的公司来管理，一切按公司来运作。党委和政府，谁也无权插手。免得到老百姓一谈论到工程，就会说到腐败。我们要避免去年市武引局那样的问题。武引物资出了问题，我就找他吴广西。

“我这里重点强调一下，炸药的管理。按公安部的要求：无论是生产厂家，还是运输或贮存企业，炸药丢失10公斤，必须在3小时之内上报公安部，否则将重处相关人员。厂家己按要求，10公斤一袋进行包装。生产队相邻的人家要凿满了10个小洞，才能一起向大队专门人员申请，按手续领一袋炸药。那两年当‘知青’修石渠，我跟到石匠学了几天。那种装炸药的小洞一般直经为10到15公分，这要看手杆儿的粗细。深度当然是深一些为好，一般以手杆儿能伸到底为准。每一个洞用饭勺子芍满，两下就够了，差不多就是两斤。接、点引线，大队上要派专门从事过爆破工作的复员军人或受过这类专业培训的基干民兵来负责。

“至于各个工地之间搞不搞劳动竞赛，你们下去跟县武引工程管理局的同志多商梁，我这里就不说了。武引工程既是民心工程，也是政府形象的工程，我们一定要它做成一个廉政工程，让老百姓满意，放心的工程。我要补充的是，各位回去以后，一定要按今天会议的要求，统一思想，我们口号是‘十万民工战武引，改天换地谱新篇’。各镇乡要注意工程进度，不能拖大家的后腿。前不久，在全县镇乡党委书记工作会上，我传达了县委常委，学习传达中共上海市纪律检查委会，《关于严厉禁止党员干部买官卖官行动的通知》精神，我县镇乡一把手将实行交流任职，县城周边条件好的去边远的区乡任职，边远区乡的可以到县城周边来任职。这一次的武引工程工作，就是对各位实际工作最好的考核。谢谢大家！”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主持人宣布：

“下面，由县武引工程管理局的肖局长，宣布各镇乡应当担负的土石方任务，及其工程路段的起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