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十一)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十一

国家水利部下来考察的女部长，经过认真权衡，已成竹在胸。她笑了笑，看着全场的参会人员，开口说道：

“同志们，涪江水利资源很丰富，我看还是先引自然水，后修水厍，这样就不愁枯水期断流了。武都引水工程是一项‘三线’建设的配套工程，这个工程十分重要。考虑到近、远期相结合，我觉得，在近期采用引水灌溉是现实的。进口枢纽还是搞闸坝引水为好，少数高地不能自流灌溉，可采用提水灌溉嘛！

“同志们，武都引水这项工程，关糸到川西北地区的农业，乃至社会经济发展的大事，也可以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我们一定要把它建成一项引、蓄、提相结合，以灌溉为主，兼有发电、防洪、城乡用水，综合利用的大型骨干水利工程。等今后有条件了，还可利用它来搞旅游。

“至于，刚才绵阳有同志所提到石灰碳酸岩层，以及岩溶所形成的石芽、石柱、漏斗、溶洞、暗河等复杂的地质情况，这个问题这么办，五局的李队长，”她扫了下会场，一个中年男子立即站起来，他就是水电五局勘测和设计大队的李华明。方部长示意他坐下，然后安排任务：

“现在，我就明确给你说，武引工程进水枢纽和武都水库这一片，地质情况十分复杂。他们地方上技术设备和技术力量都很有限，部里就安排你们五局的同志来承担这一任务。总的要求我已讲了，尽量同地方的同志多勾通、多联糸。不管钻多深，就是几千米也要钻到岩心。如果技术上有什么难题，及时反映上来，我们部里来协调。地质勘测设计工作，多珍求地方同志的意见。他们是地头蛇嘛，情况比我们熟悉得多。总之，这项工作既很关键，又非常重要，一定要做仔细，做好。至于资金方面的问题，我们回北京就向国务院打报告，尽可能给他们多争取一些资金、物资上的支持。”

方部长回北京不久，绵阳地委和地革委就接到通知：国家水利部已正式将武引工程列为积极准备项目，望你们尽快搞好该工程的全面规划、可行性论证报告、初步设想及相关配套问题的报告，并及时上报水电部。面对这难得的机会，专区指挥部的同志们无不高兴万分。但一想到工程这么大，牵涉面这么广，时间紧迫，任务繁重，而勘测仪器和技术力量都严重不足，尤其是资金缺口大，大家都摇头叹气。这时，地委副书记，兼武引指挥部指挥长的宋振国眼前一亮：

“同志们，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现在，我们就不能发挥一下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我想了一下，我们马上召开一个武引工程勘测设计的动员大会。邀请我们专区各界人士来参加，在会上就来它一个号召，动员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发扬抗战精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一齐动手，让我们共同来完成这项彪炳千秋的伟大工程。”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武引勘测设计紧急动员大会很快召开，宋指挥长在会上激情满怀，他对来自各县和驻绵有关单位的负责同志说：

“我们即将开工兴修的武都引水工程，水源丰富，居高临下，它对于改善涪江河左岸400万老百姓，及这个地区工矿企业的生产、生活用水，保障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对增强工农业生产后劲，乃至于振兴四川经济，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惠泽于民，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命脉工程。这样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国家水利部已正式立项，并在为我们努力争取资金和技术支持。这就要求我们，要以最短的时间，尽快上报武引枢纽工程的设计，以及配套的干渠、分渠等地质勘测资料及规划报告。

“同志们，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错过了，不仅是我，我想在座的各位，也一定会悔恨终身的。可是同志们，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工程，它包括涪江以东、西河、青杠河以北，这一大片丘陵地区的江油、绵阳、剑阁、梓潼、三台、盐亭、射洪、南部等八个县，两百多万亩农田啊。据初步规划的项目来看，它就有取水枢纽和总干渠38公里，干、支渠86条，总长近1800公里。同时，它还有电站、提灌站和配套水库等，涉及面极广；总之，它项目繁多，工作量巨大，但时间又很紧迫。

“同志们，我们前期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这远远不够，许多地方要重测、补测。而我们武引部门现在的情况是，缺人员，缺技术设备，更缺资金。不好意思，这就是今天请各位来开会的目的。希望现场的各位同志，各位朋友，请伸出你们的友谊之手。今天，也让我们像当年的抗美援朝一样，有人出人，有钱出线，有设备出设备，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就一定能够打赢这场武引勘测设计的大会战！”

热烈的掌声之后，灌区各县水利部门的干部马上表示全力参与，省规划所、测量队，二物探、624所，广旺矿物局等，47个驻绵的中央、省属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当即表示支持，回单位后就开动员大会。果然，不到三天，这些单位就有500多名技术干部报名，他们向本单位领导表示，参加武引勘测大会战，是党和人民的需要，就是不给一分钱，也应该出力。出发那一天，大家自觉地带上仪器设备，在操场或办公楼前排好队。单位领导亲自把大红花给他们挂上脖子，敲锣打鼓，把他们送来专区武引指挥部。在这里统一集中后，这批前来参加武引勘测设计的技术自愿人员，分乘20多辆大长车，浩浩荡荡，敲锣打鼓，一个个像刚入伍的新战士，欢天喜地地奔向勘测工地。

这场轰轰烈烈，数十万人参与的修渠大会战，就这样嘎然而止了，苏文星总有些于心不甘。入秋以后，社会上就开始传说，武引工程可能又要下马了。他不愿意这个传闻变成现实，但社会的迅猛变化告诉他，传闻变为社会现实，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也就开始刺痛了。有时他甚至幻想，这武引工程的命运，会不会也像鲁班水厍那样呢？

鲁班水库工程在童副县上的带领下，是硬着头皮开的工。“管他上面同不同意，这鲁班水库都要修。大不了，我童立民去坐几年班房！”这话是多么的铿锵有力！苏文星他们扛着仪表设备就出发了。为完成鲁班水库的地质勘测，他们披星戴月，走遍鲁班公社的山山水水，恨不能一天长出二十五小时，尽快做出工程规划和水库大坝的主体设计方案。与此同时，童副县长号召全县人民行动起来，打一场鲁班水库工程大会战。按照修人民渠六期工程的形式，继续实施大兵团作战，按团、营、连、排编制，由区一级组建民工团。大坝主体方案经多方研究、讨论，一经通过，工程总指挥童立民一声令下：开工！成千上万的农民，男女老少，他们扛着铁铲锄头，拿着扁担撮箕，推着鸡公车来到工地。看着这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民兄弟，童立民心中非常激动：“农民兄弟，谢谢你们！在工地上干活，我们也要学习解放军，如果遇到纠分，也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切以团结为重，一切以大局为重！”

工程进展顺利，坝基很快就挖到岩层。几年前修红旗埝电站拦水大坝，清溪河本身不宽，两岸的山体几乎是一个整块。按工程设计，把河床清挖到黄岩石层，凿出一定宽度的水平弓形石槽。这黄岩石坚硬，风化速度极慢，只须在这弓形石槽内用高标号水泥，将坚硬的石料一块一块，两边按一定坡度砌上来即可。弓背正对着水流，河水冲到弓背即被分流到两边，水流的冲击力就会大大减弱。弓形水坝最上层仅半米宽，只有胆子特别大的人，才敢从坝上走过。电站发电己几年了，弓形水坝没一点问题。现在的情况大一样，鲁班水库大坝坝长上百米，几乎全靠周围的黄泥巴来筑。为保证能抗住库水巨大的压力，从节省土方和劳力考虑，顺主坝背面建一个，人能正常行走的方形廊洞。同时，这大坝还是一条极重要的交通要道。大坝建成以后，坝上不仅卡车通行可以错车，两边还必须有一定的人行道空间。

农民工们加班加点，昼夜奋战。这块上百米长，数十米宽的坝基，黄泥一点一点地被刨开，运走。岩石层渐渐露了出来，中央是一个大石包。周围的泥土逐渐被掏空，这石包就越来越突出，刺眼。这一大坨石头，少说也有近百个立方，怎么办？童立民立刻把工地上的工程师技术人员召集过来，现场开一个诸葛亮会，让大家出主意，想办法。大多数技术人员认为，大石包不动，周围及其他地方开始贴着岩层砌条石。四周的石条砌上来以后，再连同这个石包顶一起找平面。若要把这么大一个石包去掉，既费力，又费事。工程任务这么重，时间又这样紧迫，而绵阳地革委已经第三次来人到过工地了。

谁都不会忘记，几天前，就在离大坝不远的山梁上，地革委的来人严厉地批评童副县长，“童立民同志，你们这是草率决定，盲目上马。我告诉你，童立民同志，你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说得严重一点，你是在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破坏这一地区的生态平衡！”见工地上无人理采，都在干各自的事，来人更加重了语气：“童立民，我现在正式代表绵阳地革委，再一次严重警告你：你们三台的采石场，今天必须停工。至于你们这个鲁班水库何时停，怎么停？回绵阳，我们就开会研究讨论！”那时候，山坡上的高音喇叭里，正传出一阵阵高昂的歌声：

“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

石油工人心向党，乐在天涯斗恶风，

乐在天涯斗恶风！

“用我那大吊钳，推着地球砖。

勇敢去实践，哪怕流血汗。

心中想着毛主席，再苦再累也觉甜！”

绵阳地革委的来人气乎乎地走了，童副县长只是平静地对大家吐了三个字：“继续干。”

面对大坝坝基目前的情况，童立民心里既着急，也很为难。他转过脸，把目光扫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文星：“小苏，你看这个大石包怎么办？”

“铲掉。”苏文星说得很平静。

“铲掉？”好几人一下子嚷起来。“苏文星，你说得轻巧！现在任务重，时间紧。你说这坨石头，从打眼眼、放炸药炸开，到全部运走，再弄平整，又得花多少时间，要用多少工？”

“大家不要着急，”童立民摆手要大家先静下来，他知道苏文星一向做事沉稳、心细。既然他说铲掉，一定有他认为要铲掉的理由。“我们听一听小苏同志要铲掉的理由。”

“道理其实很简单。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只不过工程任务重，时间紧，大家心里一着急，反而把这个给忘了。”苏文星冷静地说道：

“你们看这个地基，它有三条软弱带。这软弱带上无法承重，中间又夹上这么大一坨石包，整个坝基不仅整体软硬不均，高度上也发生了较大的软硬偏差。如果在这样的基础上筑坝，短时间看不出什么。雨季一过，坝基硬度上的差异在雨水的浸润下，必然会导致坝体沉降不均匀。厍内一旦蓄满水，巨大的水压导使坝体因沉降不一而产生横向受力不均。接下来，这道以黄泥土为主的大坝，裂缝、渗水，以致渍坝，也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大伙儿一下沉默了。童立民看着苏文星：“小苏，那你说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先把石包炸开，铲平。然后在这个大平面上平砌条石与土质互换。条石要像竹筏那样，错缝安砌。这样做出来，底子牢固，上面再加上巨大方量的黄泥，整个大坝就没什么问题了。”

坝基做好的第二天，省里来人了。

原来，三台人不听招呼，鲁班水库工程不停地在搞。而相邻的射洪、中江等县也在做相应的工作。绵阳地革委把射洪、中江等县的领导召集到鲁班水库工地开现场会，商议、讨论如何先把三台的鲁班水库工程停下来，其他各县再安排他们与鲁班水库配套的工程下马。在会上，童立民仍不让步，并据理力争。地革委的人说不服他，其他县的领导既不表示反对，也没表示支持三台的做法。地革委的来人只得拂袖而去。回绵阳的第二天，地革委气冲冲地派人去成都，把三台告到了省里。

省里下来断是非的几个人没去县城，而是直接来到鲁班水库工地。那天上午，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一曲嘹亮、激昂的战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带队的是一位老领导，省水利厅的袁厅长。以前去省里争取鲁班水库工程项目，童立民就已熟悉他了。这位跟随毛主席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将军，今天阴沉着脸，他只是礼节性地与童立民打了个招呼，既没要他汇报工作，也没要他对目前的工程作任何解释、说明，就带着省里来的三四个人，径直下工地去了。

工地上彩旗飘飘，歌声飞扬，好一派热闹的场景！老将军先看了坝基，布局合理，作业井井有条，施工也很科学。已开始垒土的地段上，成百上千，衣衫褴缕，浑身是汗，但一个个干劲十足的男女民工，他们挖的挖，铲的铲；肩挑的，背扛的，推鸡公车的......眼前的场景，将军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的淮海战场。如此井然有序的大战役，你能忍心让它灰飞烟灭吗？在鲁班水库工地走完一大圈，袁厅长回来了。

童立民站在工地临时指挥部外，迎着袁厅长他们参观归来，等待着省上的裁决。时间仿佛凝固了。微微的山风吹拂着他斑白的头发，赤热的阳光射得他脸颊通红，他像一尊雕塑屹立在山梁上。他的身后，苏文星和其他的工程技术人员，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着，也许这将是鲁班水库工程继续干还是立即下马的最终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