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如:高山流水两相依(三)
更新时间:2016-09-08 11:32:29 来源: 作者: 浏览:15219次 评论:0条
导读:《中国有条黄柏河》节选 发表于《中国报告文学2016年第7期
她望着小伙子的背影差点叫出声:“昌鹏!”
叶枝一上工地,心里就搁着了一个大坝,人在苟家垭工地上,心却在15里路之遥的天福庙大坝上,那大坝上总是晃动着昌鹏的人影儿。
先说说叶枝干的活儿——打条石。
天福庙大坝究竟用了多少条石没人能说得清,人们告诉我,以后堆积在河边的条石还有一千多块,后来铺路搭梯建屋都派上了用场。让我先替宜昌水利人说一句,真感谢大自然啊!如果没有那些坚固如钢似铁的群山,在那种困难年代里不敢想象建设天福庙。为了解条石的来源,我专门跑了几趟苟家垭。我看见从苟家垭至天福庙这一带的屋基、梯道、田坎、堰塘,全部是用石块垒筑。公路上跑的大大小小车辆,除了拖矿就是运输石块。仔细观察山岩岩质,我发现它们是两个极端的生存状态——要么非常坚硬,我每天晨练攀爬而上的石梯间,就可以看见许多螺旋似、宝塔似的角石,当地人说是恐龙屙的屎,是它们凝结着山岩的坚固度;要么,山岩好似一部部厚书,每一个岩层的细缝就是一张页面,几公分到一寸长不等的页面,不论用工具敲开还是炸药爆破,页面都会粉飞而去,我根本没法想象、分析那一块块整齐的条石是怎样问世的!
我从苟家垭镇的一条路口朝山里走去,走出好远,才能望向那一座座被开辟过的山,虽然山上的树木野草已经掩盖了过去的痕迹,但我仍然好似闻到了呛人的火药味,弥漫在山间的腾腾烟雾,和在炸药威力下瞬间盛开的坚硬花朵。我看见男女民工们飞快扑上山石去采摘,他们根本顾不了锋刃的石头伤了身体,只有发现一块可塑性强的毛坯,方才省下一点儿雕凿的功夫,然后插下铁楔,钻子,抡起八镑锤一锤一锤地敲打。
为了把毛坯凿成整齐的条石,每个营都专门请来石匠。叶枝的运气还算好,遇到了一个好师傅,第五天就打出了一块合格的条石,有的女孩子刚开始上阵时,半个月打不出一块条石来,又着急,又拼命怎能不出事故,重则一锤子下来断了手腕子,轻则双手被打出血泡泡。不论男孩女孩,起初,每双摊开来的手心里都是血泡泡。
当年任天福庙工程处处长的覃孔兰说:“我管质量验收,每块条石的标准是:‘长120公分,宽50公分,厚40公分,重量800至1000斤。质量要求是:‘四面八方,十二条线平直,长宽误差不超过一公分。’量条石用三种方法,一是用尺量;二是用一只蔑筐子,石头从筐边嗞溜溜滑下去,那才叫不多一分不少一厘;三是用眼睛检验。有一个女孩儿送来一块边边棱棱都漂亮的条石,只是石面的中间有一片细叶覆盖着疵瑕,我‘哗啦’一下撕去了细叶,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到条石上,用胸脯遮挡住那条很细的裂缝,说实话,不是我眼睛尖锐,根本看不出细缝。她哭着哀求我收下她的条石,说她一天才打了一块石头,才挣了四角钱咧!”
再说说运送,每个连和营的干活儿方法不一样,脑子聪明的连、营长们会让自己的小团队一条龙地干活儿,炸山,开采毛坯,到精雕细刻的条石,运送条石。这样既分工又合作,能够弥补采石民工们的部分损失,但是就有人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从苟家垭运送条石到大坝是15里板车路,路况九曲十八弯,坡陡如爬山。一般情况下每天运送两趟条石,大胆抢标工的小伙子运送三、四次的就“放飞车”,遇下坡的时候,双肘在扶手上用力,双脚悬空,人跟着板车飞出老远老远,力量用好则罢,用不好力量,一千斤的大石,连石带车朝小伙子背后翻扑过来,将人齐腰斩断;要么是飞车碰到转弯抹角,悬崖峭壁,车与人一起粉身碎骨。后来相隔二十米站一个安全员,戴着红袖章,圈块铁皮子当喇叭作现场指挥,情况才好转。说什么呢?大家疯狂地沉醉于建设的热潮中。
宜昌县来工地的女孩子们,以女子连为单位干的是打条石的活儿,不动窝儿地呆在苟家垭。在她们心里,修大坝是最光荣的,似乎大坝上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伟男人。送条石到大坝上去了的人回来说:“一百个集市的热闹加起来,也没有大坝上的人多。”女孩子们就找着机会跑十五里路,去赶“一百个集市的热闹。”回来就跟乡里人进了城一样讲些新鲜事儿。
叶枝是个好强的女孩儿,她干活儿不笨,包袱背的也不轻,每天打一块条石才算完成任务,她行吗?她不甘心落后,没心思去看热闹。但她想去大坝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一个月出头的那两天,她的力量突然变大了,双手变巧了,连续两天多切割了两块条石。这样,她就可以约上一个叫小银的女孩儿,两个人跟着拖条石的板车来到大坝。
大坝上真是热闹啊!河水被垒起的层层大石拦截了,汹涌地奔着一条沟流去了,两山间被人们挖出宽宽的、弯弯的槽子,槽子上上下下都是人和机器。挑土方的人排成了一条条长龙,穿梭在插着红旗、挂着标语的土地上,那些红旗上写着问安营、石子岭营、云盘湖营,还有某某连的字;那些标语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先治坡、后置窝”等口号。近处是扁担在人们肩上咿咿呀呀的叫声,还有人们嘴里发出的哼哧哼哧声,那些声音没来得及消失在隆冬的呼啸中。就被空压机的“突突突”声取代了。远处有一些人工堆积的山,或大或小,山上的材料有沙石、卵石、块石、条石。运输的车辆有鸡公车、独轮车、板板车,还有骡马驴子也参战了。叶枝和小银站在工地上,觉得自己好渺小,稍不小心,就会被人海淹没了,或者说是被蚂蚁似劳作的民工们包围了,想赶快拔腿吧,又挪动不了双脚,她们听见广播大喇叭里传出更激动人心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叶枝抬头追寻声音朝天空望去,看见山腰间灰朦朦似云在飞,雾在舞,她揉揉眼睛再仔细望去,心都要跳出来,有好几个女的悬在半山腰里正在用钢钎撬,用双手刨那些山石呢!原来大喇叭是在给云层中的女勇士们鼓劲。这几个女勇士其中就有易家珍、王克礼,采访中很多人都对我谈起过她们,说大坝两岸的山体出现险情后,她俩带领的两个女子连一起向指挥部发出排险的“请战书”组成了28个女战士的红鹰、铁姑娘战斗队。她们悬在半山腰里排险的这一幕,恰恰被来大坝上看热闹的叶枝和小银尽收眼底。
有几个穿帆布工作服的、身上有坎肩的男人在工地上很显眼,他们个头儿都不矮,有斯文的,也有魁梧的,手上有拿计算尺的,有摊开图纸在指指点点的,还有站在堆积成山的块石、条石跟前丈量尺寸的人。叶枝感觉自己望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望自己,那种飞快地瞟她一眼,就垂下眼皮子干他自己的事情去了。有人群的地方,总会连续招来几束眼光,还有笑声。叶枝不知道,她穿一身绿白相间的、家织的土布衣裳朝工地上一站,好似一只古董花瓶搬到工地上一样显眼。
叶枝和小银站在坝上的时候,看坝上劳动的民工们,好多人的背影和侧影都像王昌鹏,有的人,让她实在忍不住要去追几步,瞄人家一眼就失望了。等她朝基坑底下望去的时候,更大的失望袭上她心头,在那种人山人海里想找到昌鹏,不是大海捞针吗?小银就看出她的心思了,问她在找谁呀。她多不好意思啊,脸脖子好一阵子发烫。
那时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台抽水机,机器旁边有一个小伙子突然把自己脱成个赤条条,仅胯裆间夹一条灰色短裤头,扑咚咚跳到基坑里去了。坑上有两个人在喊:“一二三,火塘……三二一,火塘……” 叶枝想了一会才明白意思,要不是许多人的双脚在坑底里不停地搅和,坑里的积水可以结成冰,不穿衣裳的人在底下怎么呆得住,他们是在跟他鼓劲,给他心里燃烧起“一塘子火”好暖暖身子骨。那个小伙子站在坑底,用胳膊夹起一条很粗的水管子,双手拿着一个莲蓬头在拧过去,摆过来,弄了好一阵子,弄得满身是泥水,头发都是湿漉漉的,难怪他们要脱衣裳。基坑上那两个喊火塘的人熄了火,开始喊叫:“快上来……快上来……” 接着其中一个男人也脱光衣裳,跳到基坑里去了。
先下去的小伙子爬上来了,大概是冻晕了头,不知道自己的衣裳搁在什么地方了,朝着衣裳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瞬间,叶枝望着小伙子的背影差点叫出一声:“昌鹏!”不过他的肩比昌鹏宽,后脑壳比昌鹏圆,身体比昌鹏壮实,不,他们分手已经六年了,六年的时间昌鹏也许长成了眼前的这个人,她紧追几步,朝着他的背影喊:“喂……喂……”小伙子回头了。她意识自己认错了人,一下子红成了个大花脸,突然却没了女孩子的羞涩,反倒有一种隐隐的疼爱,她对小伙子说:“你的衣裳在这边!”返身快跑两步,蹲下身捡起小伙子的衣裳,抱在自己怀里朝他走去。这一连串的热情动作,连她自己以后回想就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到了小伙子跟前,她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是把衣裳递给了对方,还是甩在他的脚下就跑开了。
写到这里我需要补充一下,当年使用的十来台抽水机,从建国之初,它们就马不停蹄在参加水利建设,炸炮损坏它;使用时间长,又老化得够呛,大家都对我谈到抽水机莲蓬头叶门不闭气的情况,叶门不闭气,一抽水叶片张开来,一停水叶片就盖死了,因此每次都要人下基坑里去把莲蓬头从水里提起来,关好叶门再灌水,再将十二米的扬程抬高才能继续抽水。况且长长的基坑有很多民工在作业,,开挖速度越快,浸水的程度越高,机器根本忙不过来,基坑就被浸泡在水中,万一进水量大又不能及时排除,弄不好还会淹死人。
基坑里漫水是挖基础最常见的现象,起初水还不深,副指挥长舒俊就提出要想办法给抽槽的民工们买胶鞋,他说,冰天雪地的,这些孩子们赤着脚站在水底作业,一站就是上十个钟点,他们会冻坏脚腿腿的,他们今后还要结婚、生育啊!但钱从哪儿来呢,就把这个任务布置到各营部,营部也没法儿落实。没两天功夫,因为抽水机出问题,哪怕是穿胶鞋也要进水了,这事就很无奈了,就靠民工们的精神去顶,勇敢行为去扛了!
施工中这一关又一关的难题,不单单是一个,或者十个小伙子的勇敢能够解决问题,事实上,相跟着小伙子身后跳下基坑的人是:枝江团团长阮楚善,工程处处长杨志典。人们都这样告诉我:“天福庙建设中最吃苦的是这两个人!”我试图从这两个人身上深刻地探究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时代风貌,很遗憾,阮楚善团长因为身患肺气肿而英年早逝,据说他在天福庙工地时,就经常犯咳嗽的毛病,那年他才四十多岁,一米八的个头儿,若不是爱犯病,人显得干瘦,形象与精神都是工地上的一流男人。他一直带病坚持工作,并且是个典型的猫头鹰(在工地日夜跟着民工三班倒)。杨志典处长呢,已是84岁的老人,近年也因患肺气肿长期卧病在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我真不忍心让他多说话,可是我们走出他的卧室时,他从背后喊住了我们,问我们:“天福庙现在蓄水有多高啊?”在离开天福庙工地近四十年后,仍然用他的声音紧紧追随黄柏河!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亲眼所见,宜昌县雅鹊岭镇的林曾志,那天他瘸着一双腿给我们打开了房门,我被他的形象吓得几乎倒退一步。他的双手黑得跟木炭一样,五指与手掌间的骨骼奇怪地凸出,呈鸡爪状捏拢着,还不停地颤抖着。再环视他简陋的房间,脚下是冰凉的水泥地,四壁如洗,唯有一张陈旧的原木桌子。采访中才得知,他在黄柏河流域的尚家河工地挖基槽时,冰天雪地里,谁敢往蓄积着半人高的水里跳?他是营长,他得带头,他脱掉裤子和衣裳,只穿一条短裤头跳进了剌骨的水中,大家才相继跟着他跳下去了,他们用机器抽水,用木盆舀水,才把基槽里的水抽干净,又发现槽底是石灰岩,锄头根本挖不动,于是把炸药安置于槽底,埋上土壤然后引爆,基槽就这样在他们玩命的操作中一尺一尺朝深处前进。
人的精神可以是钢铁打制,人的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啊!那个冬天过去,基槽挖出来了,大坝回填了,他却住进了医院。从那时起,他患上严重的类风湿,双腿瘸了,双手残了,人也废了,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唯有房内的原木桌子与他形影相随。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在采访中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不对头,引起他的抱怨情绪,不,他给我们讲述过去故事的态度,和脸上的表情恰恰与我的担心相反,他讲76年过春节时,他们营部怎样与他营比着搞好生活,为庆祝新年放了一百响炮,还拆了粪筐扎采莲船,工具当器乐娱乐;他讲他营里的小伙子抢别人的军帽,掰农民的苞谷,他如何处理……他讲着讲着,脸上不时露出笑容。
后来我试探地问:“参加黄柏河流域建设,你觉得值吗?”
他回答说:“我曾经是一个民兵,还是民兵营长,当然值得!”
当年的民兵建制下,每一个民工身上都有故事,那些故事真是泣鬼神,动天地!在我采访的民工们中,瘸腿的、断指的、身上留下疤痕的,十人至少有七、八个人,身上带有不同程度的伤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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