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武引魂》(七)

原创小说：《武引魂》

文|刘昌金

七

婚礼很简单，苏家的亲戚就隔房二叔家，桂贞娘家人，加上王阿婆夫妇，以及最近的邻居。几家人凑了十来斤肉票，二婶帮忙买回十斤猪肉，二叔从乡供销社带回十斤甘蔗酒。至于蔬菜，各从自家地里拔一些。大家七手八脚，办了四桌乡坝宴。苏家小院从此有了欢声笑语，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新婚没多久，邻近清溪河村的邓书记找上门来。为了紧跟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习解放军”的政治热潮，除家家户户要搞“早请示，晚汇报”，大家跳“忠字舞”，他们村还决定办一个毛主席著作学习室。

“因为别的大队早已办起来了，我们村也不能落后。现在大队上经济困难，我们只能因陋就简，充分利用现有的条件，尽可能少花钱，就把办事情办成。这件事，我们几个支委，大家都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还是来找你，求你这个乡里的大秀才帮忙了。”

毛主席著作学习室设在村里的一处老房，它原为本地大地主邓大原的住宅，四合院布局，东、西、南三面皆被折毁，仅存北面正房三间及两端耳房各一间。这种传统的四合院多为土混扇夹结构，条石做墙基，房架支撑点埋有圆形石礅。事先选定、清理完枝皮并做好楔子，直经约一尺六的柏木，放立在这些石礅上。筑墙的木夹板由一寸厚的宽木板做成，宽一尺八，长六尺，一头固定。夹板放好，两人手持木棰从墙夹板两端站上去，双脚分开，踩在夹板两侧，然后向板内倒泥土。木棰两端大小不一，大的一端为一尺见方，六寸厚，表面平滑的硬质方木；小的一端为一截六寸长，直经两寸，横放的硬质圆木。墙夹板上的人用小端筑，另有人不断地向板内倒土。夹板内已筑实的泥土与夹板平行时，用大的一端将土墙表面筑平。松开夹板平移，开口的一端倒过来，刚好卡住已筑实的那一段。又开始往夹板内倒土，用木棰小端筑。一圈筑好后，再地墙夹板往上提。土墙筑到一定高度，开始放窗框，门框，或在土墙上面做泥扇夹，有钱人家做木装板扇夹。墙全筑好了，放三角架，加横梁，钉窄木条，盖瓦，安上门窗，这就成了。

这邓家原是有钱，四尺八高的黄泥墙上面全是木装板，就连屋檐下的阶沿石都做工精致，上面还有花纹图案。堂屋内邓氏祖宗的牌位土改时就撤去了，原作为大队的仓库，堆放过一段时间粮食。集体大伙食团解散后，各小队单独核算，这房子就空下来了。现在一打扫，堂屋宽敞又亮堂，两边的厢房，耳房也都不错。按邓书记的安排，重点是这间堂屋，不说公社、县里来检查，平时大队上有重大的活动，也都要在这里搞。至于其他房间，墙面粉刷一下，贴上几张彩色的宣传画。旧的办公桌、木椅、长板凳，以及旧碗厨改成文件柜之类的老家具等，清洗干净，摆放整齐就行。好在当年邓家在修房时，趁土墙还未干就打了些竹钉进去，再用掺了些干稻草节的稀黄泥浆，把墙缝及墙面有凹陷的地方抹平。泥浆凉干后先打磨光，再刷几层石灰水。几十年了，这墙面绝大部分平滑，只是色泽变了。苏文星说：

“邓书记，买100斤石灰，5斤胶水，再买两瓶大红的颜料。毛主席的彩色大画像，大队上若还有新的，就不再买；毛笔，铅笔，三角板我从家里带来。明天上午，你就找两个人，担些水来。抹布打湿拧干，再去擦内墙。告诉他们，墙面一定要擦干净，特别是有缝隙和凹陷的地方，尤其是这间堂屋，一定要弄干净。剩下的事，你们就可以不管了。”

“苏秀才，大概几天能完成？”苏文星想了一下，说：“不超过一星期。”

“那就有劳你了，大秀才。”邓书记走了几步，又扭头道：“放心吧，这几天的工分，我已给你们王书记说了，每天10分，他会给你们张队长说的。”

材料买回后，苏文星先调些三合土，把墙面的缝隙和凹处抹平，刮光。趁墙面尚未干透，用较浓，掺了些胶水的石灰水刷一遍。第二天早上刷第二遍，共刷三遍，墙面一干就可以用了。这活儿本身不难，加之以前学校老师讲过，课后自己也亲手做过，现在干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更加要小心谨慎的，千万千万不能出差错。听说他们这个大队的七小队，今年春天，有个十一岁的男孩，他也想像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在墙上写大标语。没想到他用粉笔在墙上写划时，把标语写划反了。结果，这个小男孩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三合场开批斗大会，他还被拉去陪杀场。

苏文星站在堂屋正中，四周一看，心中便有了把握。北首正中贴毛主席的彩色画像，两边的条幅，一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边是“万物生长靠太阳”。条幅旁边贴的彩色画是：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正向广场上数十万翘首以盼，热泪盈眶的红卫兵招手致意，他的身旁紧挨着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林彪。东西墙面，分别做些语录条幅，这样看起来，既简洁又庄重。语录条幅都做成竖立长方形，四边画上实线粗框，框的内侧都画一条细线以示美观，粗细之比为五比一。条幅上面先分出两个横格，第一格，“毛主席语录”这五个字，横排。第二格较第一格稍宽，正对着“席”字的下面，画上一个实心大红五角星，两边分别画三条横线，中间哪一条两头都要突出来，其长度为上下两条线段之和。下面的语录，一律采用竖排。写哪些语录合适呢？他想了一下，这些话慢慢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被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

......

选好语录，他先根据这些语录字数的多少，确定好语录框的宽度。因为它们的高度是一样的，这样看起来整齐美观。接着，用绘图三角板和铅笔把这八个框画好，里面的图案和线条都用铅笔先勾勒出来，然后再用大毛笔沾红色颜料盖实，该加粗的加粗，该填实的填实。过一晚上，这些颜料都干了。接下来，用仿宋体按竖排，小心翼翼地把语录写上去。好在七八岁时，没进学堂读书，父亲在家里除了教他读背<三字经>和<弟子规>，还要他每天练几篇毛笔字。前年进县上的水工队，在县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偶然看到<文房四谱>一书。管理员见他爱不释手，多次来这里翻阅地方文献已很熟悉，便同意借他一段时间。回家后，他认真、祥细地看完这本纸张已经泛黄的线装书，不禁为书中所记述的内容而惊叹。这本书为苏易筒任翰林学士时所著，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整理并完整撰写，有关笔、墨、纸、砚的生产历史和制造技术的文献专著。在这本书中，他介绍了许多自然科学知识，对笔墨纸砚的产地、制作工艺、生产沿革等都作了系统的叙述，对中国古代推动纸墨笔砚的生产和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书中的<笔谱>部分，集中介绍蒙恬的狐毛笔制作，韦仲将的兔羊毫笔制作方法等。这些知识对苏文星影响极大，他进而长期坚持练习仿宋体。现在，用毛笔在墙上书写毛主席语录，他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

第六天傍晚，所有工作全部做完。邓书记和几个支委看了，都很满意。他们一致称赞苏文星，你这个大秀才，这一次，可给我们村帮了大忙了。你看这毛主席著作学习室，布置合理，简单明嘹，又显得大气，尤其墙壁上的语录，像是刚印刷上去的。收拾好东西，他想回家后好好休息，几乎整整忙了六天六夜。

妻子见他十分疲惫，劝他好好睡一觉，在家休息几天，先恢复一下体力，再考虑下地干话。反正王书记给张队长说，按10天记工分。没过三天，公社来人了，她要苏文星马上去县里。

“林姐，知道是啥子事么？”

苏文星放下肩上的粪水桶，转过身来，看着这位汗涔涔的中年女人，三年前在三合场看守公社的粮库时，他就认识这位身材瘦小，但精明强干的公社办公室主任。林主任笑了笑，摇摇头：

“县里只是让我们通知你，尽快去城里。至于是啥子事，你去了不就晓得了。”苏文星谢过林主任，见她跨上自行车走了，这才挑起地埂上的木桶。“苏秀才，你这是又要去城里吃公家饭了？”苏文星没理王二狗，眼睛看着地里泛黄的包谷苗苗。他和男工们挑来的，队里大粪池里用青草和烂菜叶泡过的这些清粪水，到底能不能救活这些快要干枯的早包谷苗，现在，就只有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回到县水利局，老局长告诉苏文星：去年初，针对四川，尤其是川西北地区连续数年干旱(去年春夏，“干坝王”持续40多天没下过一滴雨，人们连吃水都很困难)，省委农业组的领导顶着再次被批斗的危险，坚持召开全省水利、水电工作会，决定大兴水利建设。会议结束不久，省农业厅中小河流一队的同志，他们会同绵阳专区计委，专区水电局等单位，对江油武都上游取水口的位置，先期进行“武引工程无坝引水”和“低坝引水方案”的规划，并编写出<武都引水工程设计任务书>。为配合省上的行动，我们绵阳专区的相关领导，他们也是冒着再次被批斗的危险，组织绵阳、江油，三台，梓潼、盐亭等武引灌区所涉及县的专业技术人员，以及省地水电部门干部和专业技术人员，共计一百多人组成“武引工程前期勘测大队”。大队下设侧量、设计、水文、地质等四个小组，各小组将分片区进行勘测。要求三个月内完成任务，并将所有勘测资料整理好，立即上报即将成立的“绵阳武都引水工程办事组”，以便上级主管部门对工程尽快作决策。

“我们县也非常重视这件事，县上几位老领导表示，坚决按地委要求办。我们局决定，你们水工队这次抽你，小何，小饶三个人去，另外局里再抽调两人。在地质勘测技术方面，由你全权负责，你是到重庆专门学过水利勘测的。县里呢，这一次决定，派童副县长带队，他是县上主管农业的领导。这些年，他的老家，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搞得不错，县里几次去大寨参观，都是他带的队。至于你的工资，暂时按去年下乡打井抗旱的待遇。你今天也走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你们就去绵阳报到。你要是没什么问题，那今天就这样。”

苏文星能有什么问题，从那年去重庆开始学水利，十几年过去了。这十几年来，他不知想过多少次，能用自己所学到的水利技术，把水引上“干坝王”，让村里的乡亲们彻底摆脱干旱、缺水的困绕。前不久，他又一次梦见他设计的渠道水来了，社员们都欢呼雀跃地奔过去。他呼叫着奔过去，想捧起第一口清泉......“你在干啥子嘛？大半夜的！”看着妻子嗔怪的脸色，他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又梦到水上我们‘干坝王’来了。”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就快要到了。他心里除了高兴，就是早已憋足了的干劲。

来自灌区各县及省地的勘测人员，在绵阳地区行署经过短暂培训，就按分组奔向自己负责的片区。武引工程勘测、设计大会战，在绵阳武引工程指挥部的统一领导下，由此全面展开。各片区的勘测人员，顶烈日、冒酷暑、迎风雨，斗霜雪，他们爬山涉水，披星戴月，为尽快完成地质勘探和工程设计任务而忘我拼搏。在童副县上的带领下，苏文星他们从永明、中太到柳池、三合，最后到东山、百顷。三台灌区五六十个公社，三千多公里的行程，他们就这样扛着笨重的仪器，一步一步走完了。这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和汗水。鞋破了，脚板起泡了，腰快撑不住了，可想到刚离开这个村落时，那一张张暗黄，干枯，期水，盼水的面孔，他们就自己鼓劲，或相互鼓励：别爬下，快，再快一点。累了，就在路边吃点干粮，喝些凉水。天晚了，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去小镇，理发店没水洗头，吃面不能喝汤，睡觉更没法洗脚，洗澡就不用说了。一个个蓬头垢面，衣服浸透了汗渍盐霜，活脱脱一群叫花子。有时突然回家，老婆孩子一见这不速之客，顿时惊慌失措：你是谁？想干什么？

水渠从永明过来去三合场，“干坝王”是必经之地。那一天，为了解各片区工地勘测情况，工程指挥部领导来到了“干坝王”。看到苏文星他们在地上挥汗如雨，顶着烈日干活。宋指挥长很是感动，当即决定请他们这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就近找个地方去打打“牙祭”。听村民指点，方圆十几里的“干坝王”就一家“鸡毛”店。宋指挥长招呼大伙儿进店，围着一张大圆木桌坐下，他随即吆喝店主：

“先炒两钵肥锅肉，越肥越好，瘦了不要。再炒两大盘荤的，肉丝肉片各一盘。再加一大盘素菜，韭菜莴笋都要得，另外，再给我们烧一盆鸡蛋番茄汤，好下饭”。店主四十来岁，面容精瘦，两眼直盯着宋指挥长。宋指挥长把菜名说完，这精瘦的男人双肩一耸，苦笑道：

“同志哥，今天，你这个生意怕是搞不成。”

“为啥？你是怕我今天身上莫得钱，莫得粮票，还是看我们今天人多，吃了饭不给你钱？”

“不，不！”店主直摇头：“同志哥，同志哥，你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啥子误会？”指挥长有点儿生气：“那你说说看，你开店是为了做生意。我们多多少少，还算是客人嘛，为啥子不卖给我们？”